刘勇强：真迹（新人文小品小说）
文征明精于书画，尤长于鉴别，所以吴中许多人都想得到他的书画，或者拿书画来请他鉴定。
何良俊回乡时，兵部尚书聂豹知道他是文征明的忘年交，便叮嘱道：“北京可买到衡山的书画，但大多不是真迹。你回苏州，务必代我求衡山一幅画。”
何良俊到了苏州，首先就去拜见文征明，二人相谈甚欢。何良俊提起聂豹求画事，文征明立刻变色道：“此人没理！一向不曾说起要画。如今做兵部尚书，便来讨画。”
何良俊道：“双江讨老先生的真迹，也是仰慕的意思。”
文征明道：“他哪里辨得出真假？不过是要作个风雅样子吧了。米元章在真州，曾拜访蔡攸于舟中，蔡攸拿出一卷王右军的真迹给他看。元章惊叹不已，想用别的画跟蔡攸换。蔡攸舍不得，元章说：‘公若不见从，某不复生，现在就投此江死给你看！’说着就大叫大嚷地抓住船舷，要往下跳。蔡攸不得不给了他。这个才是真心想要的意思。聂豹子会为什么跳江吗？”
何良俊道：“要老先生一幅字，老先生就要他跳江，难怪双江还托阳湖求情，阳湖说‘此老我不惹他’，老先生果然不好惹。算我没说。不过，蔡攸和老先生恐怕都被姓米的瞒过了，我猜他跳江也是假作样子。这个故事有趣，可入《语林》。此书的序，还望老先生不要推迟哟。”
文征明笑道：“这个可以有。”
一日，何良俊去文府赏画，有人提着一小竹篮点心，请文征明鉴定一幅苏轼字画。
文征明展开条幅，图中是一块奇石，上有苏轼诗，题作《予昔作壶中九华诗其后八年复过湖口则石已为好事者取去乃和前韵以自解云》：
“江边阵马走千峰，问讯方知冀北空，
尤物已随清梦断，真形犹在画图中。
归来晚岁同元亮。却扫何人伴敬通，
赖有铜盆修石供，仇池玉色自玲珑。
”文征明一向喜欢苏轼的作品，经常抄写苏轼诗赋或为苏轼书画写题跋。他记得苏轼《壶中九华诗》前小序记载湖口李正臣有一块精美的九峰石，他想用百金买下来，与心爱的仇池石配对。无奈当时正要南迁，失之交臂，留下遗憾。
因为欣赏过不少苏轼的真迹，文征明断定这是赝品。不过，因见那诗画主人，衣衫破旧，面色憔悴，文征明不忍说破，便道：“这诗确实是苏轼写的，画面墨色清润，风格也极是雅致。”
那人听说是苏轼写的，再四央求文征明在上面题字。文征明拗他不过，提笔写道“壶中九华诗和前韵，苏长公作也。奇石玲珑，亦饶有古风，颇足嘉赏。衡山识”。
那人如获至宝，乐不可支地去了。
何良俊道：“老先生，此诗画真的是真的吗？”
文征明道：“我只说那原诗是苏轼写的，画有古风，并没说是苏轼的墨宝。凡买书画者，都是家境盈实的人家。此人贫而卖物，甚至可能等米下锅。若因我说是伪作，卖不出去，一家都可能无以为生啊。我欲取一时之名，而使人举家受困，我何忍焉？”
文征明道：“老先生真厚道人。”
文征明道：“柘湖又有所不知。我看那字画，想那当初作伪的人，也是个有见识的。东坡那么多诗，他却有眼光挑中了这首不那么有名的。‘尤物已随清梦断，真形犹在画图中’，实在是极妙的句子。尤物为实，却已梦断。画图是虚，真形犹在。世上真假虚实，都在一念之中。”
何良俊知道文征明喜欢听小曲、听水浒评话，那日在寓所请文征明和几个朋友去他家听曲。
文征明先到何家，对何良俊说有件天大的趣事告诉他：“上次我说聂尚书辨不出真假。你好像还有些不信。还记得那幅‘尤物已随清梦断，真形犹在画图中’的字画吗？这个花豹子竟花大价钱买下了。他托人捎信来说，既求我的画不得，那上面又有我题字，看在东坡的面子，请我无论如何在后面再写一篇跋。你说好笑不好笑。只是我无从下笔啊。写了，这伪作愈发真了。不写，又怕他找卖画人的麻烦。”
何良俊说：“写不写都不是，不如文公另送他一幅字吧。双江也无非还是想求先生一幅字画的意思。”
文征明道：“有理，有理。我就将昨日所作册页抽一页给他，也省得他纠缠不休。”
这时，其他客人都到了。何良俊命歌女上来唱曲，歌女款启朱唇，轻舒莺舌，唱了一支［挂枝儿］：
“来也罢，去也罢，不来也罢。
此一计，也不是你的常法。
真不真，假不假，虚将名挂。
不相交，不烦恼，越相交，越情寡。
着甚么来由也，我把真心儿换你的假。
”一曲听罢，有一位客人姗姗来迟。
何良俊问道：“老兄为何来晚了？要罚，要罚！”
那人答道：“因衡山公邀饮，叙谈了许久，耽误了何公这边，恕罪，恕罪！”
那人显然不认识文征明。众人见他扯慌，都忍着笑，想看后面的好戏。
文征明不动生色地站起来，一边说：“老张病不堪坐，请辞。”一边向那人作揖留坐。
其他人送文征明到门口，笑道：“不识衡山真面目，只缘老张告辞了。”
文征明悄悄地对大家说；“此君也许别有缘故，不便明说，休要取笑，免得他觉得是一辈子丢脸的事。”说完，哼着“真不真，假不假，虚将名挂”，去了。
那日，何良俊去文征明家取《语林》的序。
二人正在闲聊，家人来报，有一金陵客人派人送礼上门。文征明并不认得那金陵客人，打开贴子，才知道是来人送错了。
原来，文征明有个得意门生叫朱子朗，模仿文征明的字画很逼真。因为求字画的人多，一些一般的应酬之作，文征明就让朱子朗来画。金陵客人知道文征明的画不易得，便派人送礼给朱子朗，求他仿作一幅文征明的字画。那仆人却将礼物误送到文府。文征明笑着收下这些礼物，对他说：“我画真衡山，聊当假子朗，可以吗？”
待那仆人离去，何良俊道：“便宜了他！老先生啊，只是一百年后，恐无人识得真衡山。”
文征明道：“何需一百年。你看看这个。这是聂豹前日寄来的一封信，大骂我不该送假字画戏弄他。柘湖，你评评理。那个册页是我当着你的面装起来交给他家仆人。他竟说是假的。岂有此理！”
何良俊道：“也许真的是假的。”
文征明道：“此话怎讲？”
何良俊道：“假如他家仆人把那字昧下了，买了幅子朗的字掉包，双江可能看到的确实是假的。”
文征明道：“怪道水浒中有个王江假冒宋江，有个李逵又有个李鬼。哈哈，是真是假，由他去罢。”
……
主持人说：“生死文书签过了吧？那么，是否要打开专家的鉴定意见？如果打开，鉴定为真迹的话，恭喜您拥有一件价值连城的珍宝；如果专家意见认定是赝品伪作，我们就要当场把它送进碎纸机。请藏宝人作出最后的决定，退还是不退？”
藏宝人道：“……我撤回藏品！”
“退？您不想知道它究竟是不是苏轼的真迹？文征明的题跋、聂豹的印章是不是真？”
“我当然想知道。但是，不过，那个……现场的专家是真的吗？他们真的有水平作这一鉴定吗？谁给他们作鉴定？他们发过几篇C刊的专业论文？还有……”
主持人连忙打圆场道：“您是不是还要说，我上的也许是一个假电视台？碰到了一位假主持人？这节目没法做了。好吧，尤物未随鉴定断，真迹犹在你心中。您就留着这件藏品吧。”
……
2017年2月3日立春试笔于奇子轩
附 记
何良俊与文征明过从甚密，《四友斋丛说》多载文氏轶事，如卷十五·史十一：
“衡山先生于辞受界限极严。人但见其有里巷小人持饼饵一箬来索书者，欣然纳之。遂以为可凂，尝闻唐王曾以黄金数笏，遣一承奉赍捧来苏，求衡山作画。先生坚拒不纳，竟不见其使。书不肯启封，此承奉逡巡数日而去。
余受官归。双江先生遣一兵官护送而南，托寄衡山与王阳湖二公书，且嘱之曰：“汝归道苏，当为我求衡山一画。汝自作一长歌题其上，寄我可也。”余至苏，首见衡山，致双江之书，坐语欢甚。后及双江求画一事，衡山即变色言曰：“此人没理，一向不曾说起要画。如今做兵部尚书，便来讨画。”意甚不怿。衡山于士夫中与阳湖最厚，后见阳湖道双江拳拳之意，且托其一怂恿之。阳湖摇手云：“此老我不惹他。”遂不复敢言，竟负双江之托矣。
衡山精于书画，尤长于鉴别。凡吴中收藏书画之家，有以书画求先生鉴定者，虽赝物，先生必曰：此真迹也。人问其故，先生曰：“凡买书画者必有余之家。此人贫而卖物，或待此以举火。若因我一言而不成，必举家受困矣。我欲取一时之名，而使人举家受困，我何忍焉？”同时有假先生之画求先生题款者，先生即随手书与之，略无难色。则先生虽不假位势，而吴人赖以全活者甚众。故先生年至九十而聪明强健如少壮人。方与人书墓志，甫半篇，投笔而逝。无痛苦，无恐怖，此与尸解者何异，孰谓佛家果报无验耶？
”卷十八·杂纪：
“ 余造衡山，常径至其书室中，亦每坐必竟日。常以早饭后即往，先生问曾吃早饭未，余对以虽曾吃过，老先生未吃，当陪老先生再吃些。……最喜童子唱曲，有曲则竟日亦不厌倦。至哺复进一面饭，余即告退。闻点灯时尚吃粥二瓯。余在苏州住，数日必三四往，往必竟日，每日如此，不失尽寸。”卷二十六·诗三：
“ 衡山最喜评校书画。余每见，必挟所藏以往。先生披览尽日，先生亦尽出所蓄。常自入书房中捧四卷而出，展过复捧而入更换四卷，虽数反不倦……”另外，《何氏语林》之《惑溺》三十七载：
“ 米元章在真州，尝谒蔡攸于舟中，攸出右军王略帖示之。元章惊叹，求以他画易之。攸有难色，元章曰：“公若不见从，某不复生，即投此江死矣。”因大呼据船舷欲堕，攸遂与之。”本篇主要依据上述记载编撰，同时兼采其他相关笔记，如明姚士麟《见只编》卷下：
“ 文衡山先生尝赴人饮。一客后至，未曾识衡山者。主人问日：“君何后至？”客曰：“为衡山邀饮久之，故稽君召耳。”众皆忍笑。文正色而起，口称“老张病不堪坐，请辞。”揖客留坐。众起至门，文密告诸君曰；“慎不道破姓名，令此君一生无地着面孔也。””明钱希言《戏瑕》卷一：
“……文待诏诸公暇日，喜听人说宋江……”明周晖《金陵琐事》卷二《画谈》：
“ 朱朗，字子朗，文徵仲得意门人。徵仲应酬之作多出于子朗手。金陵一人，客寓苏州，遣童子送礼于子朗，求徵仲赝本。童子误送徵仲宅中，致主人之意云云。徵仲笑而受之曰：“我画真衡山，聊当假子朗可乎？”一时传以为笑。”另据周道振、张月尊《文征明年谱》，文征明屡为苏轼作品写题跋等。是谱又据王世贞《弇州册人四部稿》卷八十三《文先生传》称“先生书画遍海内外，往往真不能当赝十二”，故其作真伪往往有争议，文征明曾孙文震孟亦感叹“当世咸知先公书足珍，而独苦赝本繁多，未易辨析……乃知天下有真必有赝，赝可乱真，则亦真者之咎，非独书学然也。”
【相关阅读】
本文经作者授权独家刊发，转载请注明出处。